吃在湖大或“一滴麻油引起的疑案”(余子牛)
2013/4/10 点击数:2860
[作者] 难得“湖图”
[单位] 难得“湖图”
[摘要] 2009年国庆,我作为特邀校友回母校参加校文工团成立三十年庆典(我并非文工团员,只是粉丝)。主办方别出心裁地安排所有嘉宾在学生食堂就餐。很巧,我被安排到当年的五舍(女生宿舍)食堂。五舍虽然不在了,但食堂还在,也算是烟火遗存吧。
吃在湖大或“一滴麻油引起的疑案”
余子牛
2009年国庆,我作为特邀校友回母校参加校文工团成立三十年庆典(我并非文工团员,只是粉丝)。主办方别出心裁地安排所有嘉宾在学生食堂就餐。很巧,我被安排到当年的五舍(女生宿舍)食堂。五舍虽然不在了,但食堂还在,也算是烟火遗存吧。
食堂里已找不到半点旧时痕迹,格局相去不啻天渊。不知是经过了扩建还是旧址重建,面积扩大了几倍。感觉很大,很亮堂,很干净。就餐区考究地摆着彩色快餐桌椅。打菜的区域用玻璃隔开,几十种五颜六色的菜铺陈一排,在白炽灯的映照下让人垂涎欲滴。居然还有水果,还有面食,还有工作人员灿烂的笑!让我感觉仿佛置身于深圳的“嘉旺”(港式)快餐厅。这餐饭是免费的,工作人员发给我一个有分格的快餐盘,告诉我可以随意点菜。我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份辣椒炒肉,一份红烧豆腐,一份白菜。这是三十年前学生食堂最经典的三样菜。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,两个戴眼镜的学生走过来打断我,说是学校记者,想采访我。因为嘴里嚼着一块肉皮,我只是含含糊糊应付他们:我来自深圳,现在的学生食堂比以前好太多。不料他们竟把我这句话写进了《岁月如歌,念恋如河——湖南大学首届学生文工团30周年纪念活动纪实》一文里,现在通过百度还可以搜到此文。这句话虽为应付之词,却是大实话。
我是1978年入校的。当时国家正处在百端待举、百废待兴的时期,物质供应比较匮乏。记得读中学时,城市居民一菜难求,我们放学后,便会花很多时间到菜场抢菜(好在那时家庭作业不多)。 正所谓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”,在不实不足的年代,人们在生存问题上,是顾不得那多“温良恭俭让”的。有次我花了一个多小时,抢到半把莴笋,说得具体点是半把莴笋叶子——莴笋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从我手上拦腰折断,抢走了。好在长沙人有莴笋叶莴笋头分开吃的习惯,我抢回去的这半把叶子,好歹还算一个菜。
打垮四人帮后,街边出现了零星的自由市场,食物供应稍有好转。但米油肉面等基本食物还要定量供应。每逢过春节,采购特供商品就要排上几天的队。这种幸福的等待,这也算是另类的“年味”。
进入湖大后,我的粮食关系也转到学校。每个学期可以领到十来块钱的“奖学金”,学校以餐票的形式发给我。看到一小叠一角两角的菜票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。这算是我人生的第一笔收入,虽然不多,却是处女钱,弥足珍贵。
我进湖大的第一顿饭是在五舍食堂吃的(请参看拙文“罚住女生宿舍的男生们”)。当年的食堂很小,只摆了几张八仙桌,业已破旧。板凳坐上去也有点摇晃。打饭的窗口略似缩微版的延安窑洞,饭盆就从这洞口递进递出。“窑洞”上方挂一块黑板,写着当天的菜名与价格。我前面提到的三样菜,基本上是固定写在上面的。有时会在下面加一两样菜,“豆豉辣椒炒油渣”、“蒸水蛋”等。饭蒸在一个长方形的盆子里,用铲子划成四两一块,份量很足。现在有些大食堂还是这样蒸饭。早餐固定是馒头稀饭,偶尔有花卷。还有豆腐乳和一种叫做“什锦菜”的咸菜。在当时能吃到这样的伙食,我已经非常满足,何况有些餐票还是学校发的呢。当时的大学生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,入校便充满了幸福感,在物质生活上几乎没有奢求,有点“一箪食,一瓢饮,回也不改其乐“的境界。
在食堂吃饭容易饿,冬季尤甚,可能是油水不足之故吧。每天下课回来,我们便迫不及待跑回寝室拿饭盆。有些同学索性把饭盆带在书包里,放学回来直接去食堂。食堂打饭是要排队的。站在队伍后面的人,总是急不可待,就用敲打饭盆表达腹中的诉求。我和志乐兄偶尔会加入这个行列。毕业时候,我的饭盆子已被敲得凹凸不平。
说到志乐兄,有两件事值得一聊。
他上大学前在湖南开关厂做车间主任,入学后每月还可领些薄奉,按当时的说法是“带薪读书”。他为人豪爽,时常解囊酬友。那时,做小买卖尚处于萌芽阶段,找到小吃不容易。在五舍门前,偶尔会有一位老太太,蹲在地上,跟前放一只竹篮,用白毛巾盖着,里面装的是黄灿灿的麻花。每根三分钱。 因为是资本主义的尾巴,老太总是躲躲藏藏,犹如“超生游击队”的黄宏。有天中午放学,走到转弯处,我们一眼就看到盖着白毛巾的篮子。志乐兄立马放开他那高八度的嗓门:“恰麻哈啵?我请客!”虽是三分钱的麻花,但他请客的架势好像是奉献一台满汉全席。于是我们一哄而上,每人挑选了一根。为此,志乐兄损失了一包“岳麓山”。整个过程逗得旁边一位女生哈哈大笑。这女生可不是等闲之人,乃是湖大著名“舞星”,经常在大礼堂表演双人舞“新疆之春”。当时是我们仰视的靓女。毕业后分配到深圳市政府某部门工作,因为同城,我们时有过从。有次吃饭时说起“麻花的故事”,她仍然忍俊不住。
再就是喝啤酒。记得从东方红广场沿公路上山的斜坡两边,有一些店铺, 有卖百货的,卖文具的,还有邮局和银行。另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小吃店。有天,小吃店门口忽然挂出一个木牌,上面用粉笔写着“啤酒”二字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词,回到寝室查词典,才知道是“用大麦做主要原料制成的酒”。大约是暑假前,我们都已考完,志乐兄心情大好,忽然提议去喝啤酒,听他的语气,好像他是经常喝啤酒的。当时我对酒没有兴趣,但对这用大麦做的酒充满好奇,于是跟着他来到小吃店。买完单后,我们到窗口领酒。没想到窗口递出几只大饭碗,就是罗中立油画《父亲》中老爷子端的那种碗,碗里盛着黄橙橙的液体,上面还飘着一层忽生忽灭的泡沫。幸亏是盛在碗里,如果装在木桶里,鬼还敢喝!因为当时在公厕经常可以看到装在木桶里的类似液体。找位置坐下后,志乐兄率先垂范,喝了第一口,然后做了个鬼脸:“哇,真苦!”我也试探地抿一口:“这哪是酒?明明是药嘛。”大家试饮后纷纷摇头。看来要把这海碗液体整到肚子里难度不小。但倒掉绝对不行,对不起志乐兄的银子。在当时这算是一次豪华的请客。后来是谁出了个主意,到隔壁的南食店买了两瓶汽水,兑在里面,才勉强把这黄汤灌进嘴巴。不知为什么,现在众多的酒类中,我对啤酒有特殊的偏好。饮食习惯也是“好苦恶甘”,苦瓜、苦笋、苦麦菜都是我春台上的佳肴。据说陈寅恪先生最喜欢的一道菜是“苦瓜炒酸菜”,这也是我的至爱。如果用长沙乡里的盐菜炒,味道就更好了。溯本寻源,真要感谢志乐兄的啤酒为我开启了“苦食之旅”。
搬到二舍后,食堂的菜式并无大的改观。品种好像丰富些,就餐的人也多了不少。二舍食堂开始有了一些人性化的服务。比如在考试阶段,晚上会提供一些夜宵,主要是面食,偶尔会有些油炸的食品,如“油卜脆”等,可以用餐票购买。有宵夜的夜晚大家都感到很幸福。
临近毕业的那年,中国已有些改革开放气息,民众闻风而动。住在学校周边的农民大嫂,在家里做些家常菜,用篮子装着,摆在食堂周边叫卖。学生与她们做交易,可以给钱,也可以给菜票饭票,熟了还可以赊账。因为菜式多,口味重,服务好,生意不错。后来不断有人加入卖菜者的行列,通往食堂的小道两边便齐整整地排满各式各样的篮子,成为一道风景。那时食堂好像并未承包,所以工作人员也听之任之。只是有个管后勤的领导似乎看不惯。他穿着旧军服(大概文革做过军代表吧),背着双手,面带杀气,开饭时经常在道上晃来晃去,骂骂咧咧,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。有点“九斤老太”的影子。我们也把他当成一道风景。
乡土菜与食堂菜的风格完全不同,虽然油水少(比食堂油水更少),但重口味,超辣,舍得放味精,能勾起无限食欲,在家常土菜面前哪知天下有“食精良弗知其旨”一说?难怪今天的人们还是那么钟爱乡里土菜。记得当时土菜做得经典的有:大蒜辣椒炒肉、韭菜炒河虾、麻油捆鸡炒辣椒、大蒜炒火焙鱼。
凡是在“二舍”住过的人,应该都不会忘怀来自 “夫妻馄饨挑子”和小麻油的诱惑。当时有对小夫妻,听口音应该是来自安徽一带,每晚放一付馄饨挑子在二舍的门厅里卖馄饨。夫妻长相相似,苦大仇深的面相,有点让人心生怜悯。后来又得了个小孩,长期背在妈妈的背上。馄饨挑子杉木材质,表面油了红漆,由于风吹雨打,油漆已经斑驳。形制跟剃头挑子差不多,一头冷一头热。热的一头藏了一只小火炉,锅也埋在挑子里面,打开盖热气腾腾。冷的一头像是一个百宝箱,有好几层抽屉,每层屉子都装着不同的宝物。有的放包好的馄饨,有的放剁好的肉泥,有的放咸鸭蛋,还有的放钱。当一个抽屉的馄饨卖完,担心他们收档时,另一个抽屉被打开,里面又是满满的馄饨。冷热两头用一块板子搭上,就成了一个案板。夫妻俩配合默契,通常女的在一旁包馄饨。她用一只类似医院里压舌板的小木片,速度飞快地在肉泥上象征性地刮一下,放到馄饨皮上一转,一只馄饨就包好了。馄饨里基本没肉,只有一点肉的意思。另一边,男的忙着开碗下馄饨。他先从锅里舀半勺滚开水放到饭盆里,再放点酱油、盐、味精、葱花、酸菜、咸萝卜丁,用捞勺捞起煮熟的馄饨,极仔细地点数——一般10个——小心地放进饭盆。等案上的几只饭盆都盛好馄饨,他便用布擦干净手,以一种极神圣的神情,开始了最精彩也是最得意的点睛之举:从百宝箱最下面的屉子里拿出一只小瓶子,打开瓶盖,里面有根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勺子,抽出来,在每个饭盆上点两下。一抽一点,动作娴熟,犹如茶道里的关公巡城、韩信点兵。围在挑子旁等待的食客们,用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快速移动的手,唯恐遗漏了自己的饭盆。在这抽抽点点之间,一股浓郁的芝麻油香顿时弥漫于二舍的门厅。绕梁三匝之后,随着从门外吹进的山风,顺着曲折的长廊,向小楼更深处漫溯,登堂入室,飘进莘莘学子们“朝闻道夕也闻道”的鼻孔。一时间,那些经不起诱惑的年轻人,便鬼使神差般端起饭盆,奔向那只红色的挑子。整个楼道回响起叮叮当当的敲盆声。
几乎所有的二舍人都被这麻油诱惑过,大家对那只神秘的瓶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。我曾经好几次想从那男人手中讨过瓶子看个究竟,都被他坚定地拒绝。每次用完,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藏进最下面的抽屉。这瓶子有什么魔力?里面装着怎样的麻油?三十年过去了,没有人能够破解这“一滴麻油引起的的疑案”。
2013年4月1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