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力作用的机制探索——命定与偶合

2014/1/10   点击数:4795

[作者] 刘文瑞

[摘要] 《论衡》一书,本来是针对各种文献的辨谬校正之作。“是故《论衡》之造也,起众书并失实,虚妄之言胜真美也。故虚妄之言不黜,则华文不见息;华文放流,则实事不见用。故《论衡》者,所以铨轻重之言,立真伪之平,非苟调文饰辞,为奇伟之观也。”(《论衡·对作》,以下只列篇名)但其写作目的,却不是简单的文献考证,而是要为汉代的国家治理提供操作办法。所以,王充在辨析论证过程中,首先针对的并非文献谬误,而是对社会现象的认知偏差,为现实政治提供新的解释。即所谓“《春秋》为汉立法,《论衡》为汉平说”(《须颂》)。

[关键词]  机制 命定 偶合 论衡



《论衡》一书,本来是针对各种文献的辨谬校正之作。“是故《论衡》之造也,起众书并失实,虚妄之言胜真美也。故虚妄之言不黜,则华文不见息;华文放流,则实事不见用。故《论衡》者,所以铨轻重之言,立真伪之平,非苟调文饰辞,为奇伟之观也。”(《论衡·对作》,以下只列篇名)但其写作目的,却不是简单的文献考证,而是要为汉代的国家治理提供操作办法。所以,王充在辨析论证过程中,首先针对的并非文献谬误,而是对社会现象的认知偏差,为现实政治提供新的解释。即所谓“《春秋》为汉立法,《论衡》为汉平说”(《须颂》)。

一般认为,《论衡》的篇目顺序,出于王充自己编排,后代没有多大变动。由是观之,《论衡》的开篇是命运问题,由命运讨论引申到性情问题,由性情讨论扩展到认知活动中的虚妄辨析(这一部分篇幅最大,即“九虚”“三增”到“谈天”“说日”,其中最富批判精神的是《问孔》《非韩》《刺孟》诸篇),然后再回到人力资源的结构关系和评价识别,由人之本质、人事关系到统治国家、治理社会层层展开。其中关于自然观察、物理辨析、民俗纠谬、文献考证的篇章,服务于人力资源和政治现象的论述。尽管各部分有交叉重叠,但思想线索大体可寻。

当今研究《论衡》者,往往从“唯物主义”、“科学思想”、“反对谶纬”、“破除迷信”等角度总结其内容。这些都不算错,但总有以今度古、削足适履之嫌。如果回到王充的原意,不难发现,他的本意是为汉朝的现实政治服务。反对俗儒的厚古薄今。《论衡》的主要篇目,都同汉代现实密切相关。总体上看,《论衡》涉及到以下思想领域:以形神关系和性命关系为主题的人性论;以遇、幸、偶、适为主题的命运论;以道实证验为主题的知识论;以宣汉颂德为主题的政治论;以君臣关系为主题的贤佞论;以德才关系为主题的儒吏论。至于今人特别看重的唯物思想、科学记载等等,则是穿插在这些主题中的素材和资料。回归《论衡》的本意,我们不妨说,王充开创了中国古代人力资源研究的学术领域。

《论衡》讨论命运问题,着眼于个人如何在社会上发挥作用,人的作为要受何种因素制约,这些制约对人的成就有何影响。很有可能,正是王充长期担任功曹的职务经历,使他对人力资源有着特殊的感知。针对现实中存在的种种不尽人意的现象,王充以《逢遇》、《累害》、《命禄》、《幸偶》以及《偶会》等篇,大谈人生成败的偶然性,形成了他的命运论。

王充认为,人是有命运支配的,而命运与人性是两回事,并进而以此解释人的主观努力和客观效果之间的差异。他说:“夫性与命异,或性善而命凶,或性恶而命吉。”(《命义》)“故夫临事智愚,操行清浊,性与才也。仕宦贵贱,治产贫富,命与时也。”(《命禄》)涉及命运的事项,是人力不可为的。“命则不可勉,时则不可力,智者归之于天。”(《命禄》)并希望以此划出人力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,并对人的努力与社会回报之间的不对应给出自己的解释。“才高行洁,不可保必以尊贵;能薄操浊,不可保必以卑贱。”(《逢遇》)许多人都对王充的命运论不以为然,认为他否定了人的能动和努力意义。实际上,王充的这种论点,恰恰是人力资源管理研究的基础。如果强调命运可以由自我努力改变,固然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励志说法,然而,这种说法的最大漏洞在于其逆推理的荒谬,即命运不好来自于缺乏自我努力,从而否定社会的不公和管理的缺陷。王充特别强调命运不由人,正是要揭示道德、才能、品行、行为与社会回报不相符的奥秘。正如孔子也承认生死有命,却并不因此否定个人努力的道理一样。

那么,为何会出现个人努力与所得回报的不对应?王充看到社会上存在大量类似现象。“命当贫贱,虽富贵之,犹涉祸患矣。命当富贵,虽贫贱之,犹逢福善矣。故命贵,从贱地自达;命贱,从富位自危。故夫富贵若有神助,贫贱若有鬼祸。”(《命禄》)他给出的答案是:出自偶然。汉代儒家谈命,有“三命”之说,“一曰正命,二曰随命,三曰遭命”。正命是“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”;随命是“戮力操行而吉福至,纵情施欲而凶祸到”;遭命是“行善得恶,非所冀望,逢遭于外,而得凶祸”。这种“三命”说表面上没有问题,但对应到实践中的具体个人则只有“一命”。王充指出,三命不并至,正命不需要个人努力,从个人努力的角度看,“言随命则无遭命,言遭命则无随命”(《命义》)。所以,三命之说并不能回答相关问题,必须弄清楚为何具体人员会遭际不同的命运?由此,王充提出了自己的偶合观点,并在他对遇、幸、偶、适的论证之中展开讨论。

所谓“遇”,是指不靠自我努力的遭际。《论衡》的第一篇就是《逢遇》,说明王充认为“遇”在人力资源管理中占据首要位置。他说:“操行有常贤,仕宦无常遇。贤不贤,才也;遇不遇,时也。”表现在人事管理上,遇与不遇有多种情况。“世各自有以取士,士亦各自得以进。进在遇,退在不遇。处尊居显,未必贤,遇也;位卑在下,未必愚,不遇也。”王充把不遇归纳为以下五种情形:“或时贤而辅恶;或以大才从于小才;或俱大才,道有清浊;或无道德,而以技合;或无技能,而以色幸。”对于这些情形,王充都举出了相关事例加以说明,在此不赘。归纳起来,上下之间,合则遇,不合则不遇。合与不合,既有品行、道德、才能、技巧等因素,又有欲念、目标、言说、相貌等因素。“世主好文,己为文则遇;主好武,己则不遇。主好辩,有口则遇;主不好辩,己则不遇。文主不好武,武主不好文;辩主不好行,行主不好辩。”所谓“遇”,不是揣摩上意,投其所好,更不是见风使舵,主动适应。“遇”是自然而然,“揣”是迎合,“求”是努力,后二者都不是“遇”。“不求自至,不作自成,是名为遇。”由于“遇”是非人力的自然状态,所以,赞誉“遇”,诋毁“不遇”,实际是“不能量操审才能”的表现。“遇难先图”,不可通过事先策划谋略来解决“不遇”问题。

所谓“幸”,是指不由自身行为带来的祸福。“脩身正行,不能来福;战栗戒慎,不能避祸。祸福之至,幸不幸也。”(《累害》)所以俗语称:“得非己力,故谓之福;来不由我,故谓之祸。”“幸者,谓所遭触得善恶也。获罪得脱,幸也;无罪见拘,不幸也。”(《命义》)王充突出论述的是不幸而不是幸。仕途停滞不进,操行遭到毁伤,声名被人贬低,罪过积于一身,不一定是当事人的自身过错,在很多情况下,这种遭际与当事人的才行智能无关,而是外来因素造成的。造成不幸的因素,有“三累三害”。所谓三累,一是交友不慎所累,“友同心恩笃,异心疏薄,疏薄怨恨,毁伤其行”。二是他人嫉妒所累,“人才高下,不能钧同,同时并进,高者得荣,下者惭恚,毁伤其行”。三是疏远他人所累,“人之交游,不能常欢,欢则相亲,忿则疏远,疏远怨恨,毁伤其行”。所谓三害,一是职位竞争所害,“位少人众,仕者争进,进者争位,见将相毁”。二是操守不同所害,“将吏异好,清浊殊操,清吏增郁郁之白,举涓涓之言,浊吏怀恚恨,徐求其过,因纤微之谤,被以罪罚”。三是被部下的不当行为所害,“将或幸佐吏之身,纳信其言;佐吏非清节,必拔人越次。迕失其意,毁之过度;清正之仕,抗行伸志,遂为所憎,毁伤于将”。王充指出,士人身处社会,会受三累;身处官府,会受三害。值得注意的是,王充强调,三累三害所坑的恰恰是圣贤俊杰。他赞同孔子的说法:“君子有不幸而无有幸,小人有幸而无不幸。”(这句话据考证是王充自己所言,假名孔子而已)侥幸一词从来是针对小人的。只有清白无瑕,才会遭受污垢所累害。“论者既不知累害所从生,又不知被累害者行贤洁也,以涂搏泥,以黑点缯,孰有知之?清受尘,白取垢,青蝇所污,常在练素。”(《累害》)所以,真正了解累害之谤,反而能够观察到贤洁之实。弹琴者恨不得折断伯牙之指,赶车者恨不得摧毁王良之手。无他,嫉妒心理使然。真正的圣贤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无以防身,“动身章智,显光气于世,奋志敖党,立卓异于俗,固常通人所谗嫉也。”圣贤不追求虚名,不设防避害,所以最易被伤害,而邪伪小人,“治身以巧俗,脩诈以偶众”,所以人人称道,上司重用。由此,王充提出了人力资源管理的一个重要方向:在流言毁伤中发现圣贤,在众口交誉中觉察奸佞。

所谓“偶”,是指君臣之间的匹配。“俱欲纳忠,或赏或罚;并欲有益,或信或疑。赏而信者未必真,罚而疑者未必伪,赏信者偶,罚疑不偶也。”(《幸偶》)“偶者,谓事君也。以道事君,君善其言,遂用其身,偶也;行与主乖,退而远,不偶也。”(《命义》)同样的行为,君臣相偶,就能形成协同作用;君臣不偶,就会遭到排斥。

所谓“适”,是指自然相合。与偶连用,表示恰巧遇合。“故夫遭、遇、幸、偶,或与命禄并,或与命禄离。遭遇幸偶,遂以成完;遭遇不幸偶,遂以败伤。”(《命义》)凡是各种遭遇与命禄偶合,都属于“适”。非人类的自然现象也有“适”,杞梁之妻恰好因为怀念丈夫向城而哭,城墙恰好在此时崩塌,二者偶合,于是流传变为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。王充认为这就是一种“适”。“或时城适自崩,杞梁妻适哭”(《感虚》)。由此可见,君臣之适,在王充眼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

那么,这种遭遇和偶合,是不是王充对自己仕途的感慨?到底对人力资源理论有多大意义?许多研究者认为,王充是因为自己的仕途受挫,才在命运问题上大发议论,有些人干脆就把这种议论看作一种价值不大的牢骚。所以,大量研究《论衡》的著作,都对其命运论着力甚少,或者简单提及,贴一个宿命论和偶然论的标签了事。本文认为,王充的命运论,即关于命定和偶合关系的论证,是中国古代探讨人力作用机制的重要篇章。宿命论完全排斥个人奋斗的意义,而因果论又无法解释善行不得善报、贤能不得重用的不合理现象。古代的人力资源学说,不论是何家何派,都无法在学理上跳出这一矛盾。王充则通过自己的分析,认为人的命运既是“自然之道”,又是“偶适之数”,是既定之“命”通过不定之“偶”形成的随机关系,从而为跳出决定论思路提供了可能。一方面,“贵贱在命,不在智愚,贫富在禄,不在顽慧”(《命禄》),从而为孔孟这些圣贤也屡遭厄运、伍子胥和屈原等人为国尽忠反遭冤屈提供解释;另一方面,人在命运面前不是无所事事,认知命运中的遭遇偶合可以增进主动,防范不幸。在逻辑上,王充首次把随机分析引进了人力资源领域,在论证方式上几乎接近于当代管理学家马奇的“垃圾桶理论”——人具有不同的材质,面临不同的场景,上司有不同的需要,官场有不同的准则,是否能够取得积极的社会效应,全在于这些因素的际遇偶合。可以说,《论衡》一书在人力资源管理上首开了随机性研究的先河。固然,王充在他所处的时代条件下,对随机性的理解偏于消极,但这种思路,仍然值得向纵深发掘。

再进一步,管人者强调外在命运,被管者强调自我努力,有利于产生正面效应;而管人者强调命运在己,被管者强调外在时运,就可能导致怨天尤人。批评王充者往往只看到他的仕途失意,而忽略了他本来具有的功曹身份。理解这一点,对于评价《论衡》的人力资源思想至关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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